外公

蘇成滄
民國11年生
醫生
父親,外公,兄弟,兒子,孫子,朋友,老闆,鄰居
一個人一生要擔任多少角色?
而我們看到一個人時刻又看到他多少個角度
對我來說
外公就是外公
這麼簡單






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是個頭髮花白的很合善老人
出門總是穿著西裝
講話慢條斯理
我還記得小時候來我家,坐在沙發上跟我阿公聊天
還記得某年,大概是小學的時候吧,一家人去爬山,兩個阿公竟然健步如飛走在前頭
還有某一年,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外公外婆來我家,我每天跑去跟他們睡
怎麼辦,古老的記憶只剩片段,像支離破碎的膠捲怎麼也黏不起來...
外公最喜歡叫我跟妹妹小可愛
因為我們是最小的孫子
那眼神那語調我永遠忘不了
外公從不吝嗇表達他的愛
我媽總是常常跟他撒嬌哈哈
我媽說,她小時候睡覺前外公都會來親她一下
刺刺的鬍子總是弄得她有點痛
外公阿,以前在日本讀醫,因為戰敗轉回台大念醫學院
以前曾經翻到他的畢業照
"台灣大學醫學系第一屆"
感覺蠻威的
一個我怎麼考都上不了的系
畢業之後在台大醫院工作一陣子
228事件時覺得台北情勢動盪於是回了老家善化
在那開一間小診所
據說生意非常好,連隔壁鎮的人都來給他看病
而且外公的心腸很好,常常替窮人免費看病
邊看病邊跟病人話家長
外公就這樣辛勤的工作著直到我媽結婚,那已經是他70幾歲的事了
這當然是從我媽那聽來的
醫生的外公
有很長一陣子外公外婆像候鳥一樣遷徙
夏天在紐約
冬天回善化
以前住美國的時候,常常去看外公外婆
真的蠻荒謬的,在美國看外公外婆比在台灣方便...
還記得那是小四那年的冬天
我們去看外公外婆
那棟公寓的暖氣熱得不像話,而且還不能自己調溫度
在屋內一定要穿短袖短褲
我的肚子突然痛起來,越來越痛,吃什麼藥都沒效
外公敏銳的覺得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判斷可能是盲腸炎
我就這樣這輩子目前唯一一次被送到急診室
然後接下來就是盲腸被留在紐約的這個故事.......
外公很認真
是真的很認真
書架上擺滿了書
每天念英文,據說以前病例還用德文寫
真的每天背英文查單字
小時候的我由衷的認為外公的英文比我爸的好!
雖然事實為何不得而知
但我認為不無可能
必竟念了一輩子的英文了
某一年
他們停止遷徙
而某一年
外公開始突然變老...
大概是三年前吧
一場肺炎住院還有阿茲海默症
外公突然衰老了好多
外公停止念英文的習慣
每半年回一次台南
外公又老了一些
走路開始不穩,背也越來越駝
講話越來越不清楚
開始詞不達意,忘記事情
忘記我已經念大學,忘記已經吃過飯,忘記好多好多事
但他從沒忘記我跟妹妹叫小可愛...從來沒有關
就這樣,外公像枯萎的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這幾年每次見到外公都當作最後一次見面,因為我不知道下一次見面他會不會記得我.....
是時候了吧
今年過年回台南,臨別時握著外公的手說再見,恩,再見
暑假,又見到外公時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已經快認不得他了
他好瘦好虛弱,戴氧氣罩
我當場躲到廁所裡大哭
對於時間的流逝我真的無法釋懷
我不曉得為什麼阿姨們和我媽可以那麼堅強
外公已經不會說話了,連動個頭都有點吃力
我媽問他還認得我嗎?外公張大眼睛搖搖頭
我這時才知道上個月我妹跟我媽來看外公時還會說話
外公還問我妹我在哪裡
我應該去的.....
阿公,對不起,我不能在你還記得我的時候再見到我,阿公,對不起
外公張大眼睛看著我,我知道在他記憶深處一定還認得我
握著他的手,外公似乎要跟我說些什麼,發出了些聲音但我無法辨別
隔天當我在幫外公按摩手的時候他又嘗試用他全身的力量握住我
就像以前一樣,沒錯就像以前一樣
我的眼淚再度潰堤
多希望躺在那的不是阿公
但我清楚的認得那雙手
大家都知道外公不可能好起來像以前一樣
只希望
外公可以舒服一點,安穩一點
一生救了那麼多人
可不可以幸運一點
如果說,成長的過程是一連串的告別,那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長大....
在歐洲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人到底可以留下什麼
高第留下聖家堂
路易14將靈魂寄託在凡爾賽
我阿公一定留了很多心安多的愛
寫這一篇,希望可以讓外公在這網路世界中留下點什麼

PS我簡直是邊寫邊哭,從頭到尾哭了四五次吧!黃群群對不起,假如你覺得我愛你不夠多,那是因為我太愛我的家人了